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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赵亚姣

12月5日晚,刷朋友圈,看到“渡过”公号发的讣告,读完,退出,继续刷。当满屏都是这则信息,眼泪哗哗往下流。倒水间隙,老公瞥见我在哭,急切地问,有人出事了?我说,财新的一个领导,去世了,他帮我很多。把毯子盖过头顶,大哭。

2015年6月1日,我入职财新博客编辑岗位,大概是入职次日,就认识了张进老师,至今七年半。2020年4月,是个时间节点,我第一次因私人事务向张进老师求助,其他时刻,都是工作上的交流。

2020年3月确诊抑郁以来,我变得比较懒,以前只要我经历的事情,不管过去多久,场景随时复现,丝毫不差,但那之后,我懒得记很多事情,不论是以往发生的,还是正在发生的,不去记忆,也不去回顾,导致现在很多记忆是模糊的,但大概也就那些事儿。

2015年6月初的一个早上,大概九点钟,张进老师来我工位附近找到我,打招呼、握手,说问题,解决问题,致谢,走人,匆匆来,匆匆去。

又过几日,同事聊天,说,如果觉得自己有问题,可以找张进聊。我问,可以吗?对方一笑。我很耿直,从那一笑,我无从判断,是可以找,还是不可以找。不过,即便是可以找,我也不会去,那个时候的我,不会因私事麻烦别人。

此后,一直反复看张进老师的博客文章,尤其是讲到抑郁的,那些讲新闻业务的,我倒是懒得看。

我一直知道,自己每时每刻都很痛苦,但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痛苦;自己每时每刻都很窒息,但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窒息;自己每时每刻都很悲伤,但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悲伤。我眼中的世界,几乎都是灰色调,顶多有一些灰蒙蒙的蓝色调。看张进老师的相关博客,只是觉得亲切,但完全不知,自己就是抑郁。

2016年,组内同事兰太入职,哲宇老师组织小组迎新饭局,好像是去的三样菜,在一楼的一个包厢吃的,当时张进老师也参加了。从三里屯SOHO到三样菜的路上,我和东旭,在张进老师屁股后边跟着,东旭问了摄影的问题,我问张进老师用什么交通工具上班,他说,走路,我问,多远,走多久,他说,八公里,80分钟。就张进老师那步速,没聊几句,就到饭馆了。点菜,上菜,开聊,开吃。我对聊天不感兴趣,在座的都是很有文化的人,我也没啥可参与的;我对听聊天也没啥兴趣,主要是没兴趣,其次是听不懂;我对吃也不感兴趣,右侧的杜珂老师一个劲儿地说,这个好吃,快吃点儿,我就象征性吃点儿。只记得席间,张进、继伟、哲宇三位老师聊儒林外史里的人物与背景,聊得很嗨,当然,我并没有听。还记得张进老师说,要说谁文化底蕴极深厚,那就是宝成。这个点我记住了,可能我跟宝成比较熟。吃完饭,我们很快走回工位工作。

一直到2019年12月,我实在是抑制不住了,一定要去流浪,但也不能说浪就浪,先趁着假期探一探,于是买好了春节去云南大理的火车票,民宿也都订好了,后来武汉疫情,我还不死心,但发现去云南的火车都会途经武汉,就把所有的预定都退了。但,流浪之心不死,特意在节前请一个研究生同学来财新楼下的海底捞吃饭,说说我自己的想法。我说,我想流浪,她问,为啥?我说,我焦虑,我不开心,我想试试,通过流浪,我能不能开心。她说,我支持你,去吧。其实就在此时,我已经安排好第一根救命稻草,还是很救命的那根儿,后来她帮我安排了主治大夫。吃完饭出来,还遇到了王永,他约媳妇一起吃饭,锅底还是个九宫格。

春节假期期间,我在京,假期七天,一直在工作,她回了北部的老家,隔三差五就问我,你最近怎么样?我就说,没什么,就是经常哭,而且哭的频次越来越高,一天能哭上好几次。她问,睡眠怎样?我说,我感觉三十几年,从来都没睡过觉,就算很累,也睡不着。后来她帮我推荐大夫,说,你得看大夫了,我帮你约。我说,我缓缓再说,我没事。

2020年3月15日,她又问我,我如实答,她说,你不能再耽误了,必须看大夫,我帮你约。当然,我还在推脱。她当即帮我约上了大夫,推了微信,让我立刻给大夫打电话。我只能硬着头皮,添加了微信,大概十点钟跟大夫联系上,我上来就说,我焦虑。大夫问了一些情况,说,你不止焦虑啊,你还有抑郁。我说,我没有。当时脑子一片混沌,只是一味否认,之后回过味儿来,才知道,我抑郁、焦虑。当天开了药,次日送达,开始吃药。

过了几日,我在工作中出现了失误,我第一时间找继伟老师,第一,承认错误;第二,承认工作能力在丧失,不是粗心,是真的看不出来;第三,我生病了,开始用药了。继伟老师知道后,很关心,建议我休息。我说,我目前应该还可以工作,想再坚持下试试,要是不行,我再休息。我记不清了,继伟老师当时应该提及,我可以找张进老师聊一聊。

又过了几日,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,继伟老师转我两块修订。一个很重要、很着急,一个不重要、不着急。我上来先做了那个不重要的,等再做重要那个,发现,怎么也看不清电脑了,越看越看不清。后来不知怎样挣扎的,问题解决了,反馈过去。当我看不清的那一刻,我赶紧微信我的研究生同学张佳佳,我说,佳佳,你先不要睡,我一会儿找你,求助。完成工作,我赶紧给佳佳打过电话去,我说,我丧失工作能力了,我现在很恐慌,其他的问题也很严重,但始终没有这种恐慌的感觉,然后哭诉了大概两个小时,挂电话那会儿,应该凌晨三点了。佳佳当时建议我,不必太紧张,过两天可能就缓过来了。这个时候,我已经安排好自己的第二根儿救命稻草,后来,她帮我安排祝卓宏的咨询。

第二天,我可以看清电脑了。

有必要讲一下用药前后的情形。

2020年,我32岁。

用药之前,我觉得自己32年没睡过一个好觉,我就是一只行走的随时要爆炸的锅炉房,对任何事情没有任何感知,但身体一直持续不适,情绪一直持续忧郁,吃饭只是维持生命而已,吃不出味道,连饥饱的感知都没有,身体四肢就像四个灌了铅的柱子,很沉很胀,感觉不到是自己的身体,全是不堪重负的负担。

用药之后,我睡着了,早上醒来,身体一身轻松,胳膊是胳膊,腿儿是腿儿,居然长在我身上,感觉卸下了千斤重负,万分轻盈,走路都觉得要飘起来,能飞起来。自己不快乐的诱因一点点复现,抽丝剥茧,每每想通一些,身体就恶心难受一些,但还是令人振奋的,我几乎每天都在感叹,我靠,我真牛逼!

锅炉房一下子泄了压力,泄了气儿,我被打回肉身原形,身体也变得很怕冷,北京的四月天,我在室内,穿得很厚。发现,有感觉,真好,平生第一次。但也确实感觉到了,自己的身体,在一点点被蚕食,尤其是晚上工作到稍晚时,最明显的感觉是,牙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萎缩,我甚至能听到声音。又过两三日,我突然发现,自己对疼痛没有任何感知,哪怕疼痛来得很猛烈,我察觉到了危险,需要找张进老师给我指条明路。

我大概是傍晚时分决定的,然后用txt给张进老师写了个我大致情况的memo,然后微信约他,看他何时方便。当晚应该是有一个渡过的讲座,他主讲,他看到信息后,就回复我,说,现在有事,等忙完找我。大概晚上十点左右,他就打电话来,我赶紧搬好小凳子坐好,好像我是吃瓜群众一样,很隆重。那会儿全程都在哭,我现在都不记得,当时有没有跟张进老师讲,我最委屈最憋屈的是,我32岁了,我居然没活过一天,我压根儿就没存在过。但,当时确实详细描述了,我很久之前就有很严重的躯体症状了。张进老师问,看医生了吗?看的谁?用药了吗?用的什么?多大剂量?做咨询了吗?找谁做的。结论是,我现在必须休息,立刻休息,休息多久,不要给自己设限,等无聊了,实在是想工作了,再回去工作。我说,我突然就休假,也没个交接,这样对不起财新。他说,财新摊子这么大,少了你照样运转,你不必操心。张进老师还说,我的主治医生可以,敢用药,在圈内小有名气,继续看这个医生就行。咨询方面,也给把了关。整个通话有近一个小时。挂了电话,我就立马给继伟老师发微信,告知情形,说,我想请假休整。继伟老师当即批假,我就地休息了。

次日,我便拉群组交接工作,把手头的资源都交接出去,一个不落。第一,我何时能返岗,不知;第二,我是否能返岗,不知;第三,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班岗。

张进老师当时应该嘱咐了我一些可以尝试做的事,但我现在一概不记得。当时申请的假期是一个月,我开始每天定闹钟去这个公园、那个公园的,每天晚上都围着后海绕一圈,貌似把自己日程安排得很满,但我发现,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睡、换了个地方哭而已,没啥用,依旧是那么焦虑。眼看假期过半,我心率还是那么高,窒息感还是那么强,雪上加霜的是,我其实对于冷暖、是否劳累、是否疼痛等诸如此类身体最基本的感知,还是没有的,以至于,我把膝盖冻坏了,然后走路太多,把膝关节拧了,导致我突然之间,右膝疼痛红肿,无法走路了,又变成了在床上睡、在床上哭,一连几天都无法下床,其实当时有很严重的亚木僵。

我应该在此时,又去找过张进老师,这次没有通话,但张进老师几句话就交代好了,然后,又去找继伟老师,还没等我开口说,继伟老师就说,不要给自己限定期限,什么时候,实在想来上班了再来。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,张进老师已经亲自找继伟谈过我的情况,我瞬间又感动哭了。

转折点在8月下旬,我找祝卓宏做了一次咨询,一个半小时,咨询之后,我的问题从此就不是问题了。我突然就想上班了,谁都拦不住,当然,还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,就是我没钱了。然后找继伟谈,继伟说,看到你笑了,我就放心了。9月1日返岗。很多同事都说,你咋消失了,我说休假去了,问,休了多久,我说,四个半月,同事纷纷表示,你是休了个产假呀!

应该是返岗后,过了几日,我才跟张进老师说,我跟祝老师做了一次咨询,我就好了。这时候,张进老师兴致来了,估计电话那头,已经两眼放光了。上来就说,他满头白发,得六七十岁了吧?我说,没有,他1969年的,今年才51岁。张进老师表示诧异。然后开始问,怎么咨询的,你快跟我说说,我边想边说。张进老师对这个咨询很感兴趣,主要是对祝卓宏跟他的咨询感兴趣,我之前在其他地方做过30个小时的咨询,张进老师知道,说,唉,那你花了不少钱了。通话的最后,张进老师让我把当时咨询的过程整理出来,他做案例研究,我当即同意,而且还嘱咐我,整理千万不急,等我休整好了,有空闲了,再弄,不要当成任务或者一个活儿。我记得我返岗后,迟迟没整理,但微信上跟张进老师说了,我想认真整理,整理好了,再给他。

后来发现,张进老师和祝卓宏联系上了,祝老师还在渡过开了专栏。

我记得大概是国庆后吧,找了一个相对闲暇的下午,开始动笔。极力去回忆了咨询的场景,不可能是复原,但95%的内容跟细节肯定有了。我写完,没阅没改,直接转给张进老师,他应该立马就看了,然后说,我其实忘记了,反正是真诚地表扬我,我读了微信那一句字,很感动。

2020年国庆,从老公老家带回来一些玫瑰花的月饼,据说还是几十年前的配方,四块钱一大块,我当时跟张进老师要家里地址,说给他顺丰一些,他婉拒,说,吃过云南的鲜花饼,我也没坚持,就没送。

2021年10月底,我从财新辞职,协助我家先生做中医骨伤科方面的事情。我用两三日交接完工作,大约某个傍晚七八点钟,我跟张进老师说,我辞职了,现在做什么,日后有中医骨伤科的问题,可以随时问我。张进老师立马问,啥叫“中医骨伤科的问题”。我之前帮老公整理过相关资料,立马发过去,他一看,说,我前阵子腰疼,躺着不能动,还是姜涛介绍他去了北京按摩医院还是哪里,在床上躺了俩星期,缓解了很多。他立马把他的报告单发过来,我旋即转给我家大夫帮忙看,问题不大,等下次犯病了,找我们就行。他还说,一定,等他试过了,(要是有效),他会介绍姜涛来。还说姜涛的情况,大概是刚做完小针刀之类的。我当时还给张进老师发了一些我们治愈的名人,还提及2020年国庆期间去杭州给金融大鳄出诊,张进老师说,你找了个有本事的老公。我嘱咐张进老师,下次腰疼,直接找我,有事随时联系。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微信。

这几日,我经常跟老公念叨,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,多亏了张进老师。我用药一年,之后便决定停药了,因担心主治大夫批评,我还装模作样又去拿了将近一年的药,但都没吃。我一路走来,太多人帮过我,我都将一生受益。每到情绪崩溃时,我满脑袋都是张进老师,好像他在听我诉说,等我平静下来,满怀感恩。每当遇到困难时,我也时常想到张进老师,也总能继而找到应对之措。这几日,有关张进老师的点点滴滴,一直在脑子里蹦现,写出来,也算了却一桩心事。

谢谢你,张进老师。

2022年12月12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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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亚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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